《铃》文/马志君

显示全部楼层 · 2020-1-30 09:40:57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阅读。

您需要登录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x

                         【铃】马志君

                                 （六）
          铃记得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什么都短缺的年代，草原一贫如洗。
          社教干部进住牧区，他主人家进了三个。晚上是谈思想，诉苦，学习，打倒牧主，巴依，批判声天摇地动，口号雷鸣般响。社教干部讲话，书记，副书记讲，大队长讲，副大队长讲，依次排列开来，最后到民兵排长，副排长，贫协主席，妇女主任，赤腳医生。每次都从中央搭头，说起，到县委，公社党委，如何如何要求我们，我们应该怎么怎么做。每天如此，过一遍，然后口号声地动山摇，然后散会。莫合烟（一种土制香烟）味弥漫大队部上空，几只做窝的家燕子被熏得四处逃串，骂声连片。
       “要熏死我们吗？！呛死我们吗？！吵死我们吗？！”
       “烦死了！烦死了！”燕子们七嘴八舌，“熬不下去喽！”
        那时候，那个年代呀，肉是吃不上了。不像过去，还可编造个谎，说狼咬死了，以皮为证，然后宰了吃了。现在干部就在眼前，谁敢宰杀集体羊呢！宰集体羊要受罚的，批判不死你！
        打倒挖社会主义墙角坏分子，反革命分子！
        家里主人父子们受不了了，开始动起脑筋了。
                        （七）

         铃想起那个时代，那些日子，主人赶着他们，一直往上山走，到了最高处，有草，繁茂的不得了，也危险的不得了。他理解主人意思，思想。是去吃好草，给兄弟姐妹们改善嘛！
         他带领众兄妹，到了山顶端。
         啊，那是怎样一个令人难忘、火红的下午啊！   铃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他望到最远，尽头，草原的那一面。
         翠绿的草原，像铺展开来的地毯，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毡房，一望无际地蔓延着。柯可苏河像一条银线，银蛇，婉延奔流而去，向遥远的远方，红色落日去的方向。
         铃转动脖颈，摇响铜铃，“铛，铛，铛――！”他被簇拥，崇拜。他无比自豪，也快活得要死，不得了。
          主人，那时还是小伙子，哼唱着他那首永远也编造不完，哼唱不完，没完没了的歌：
           草原上生下的
           吃布拉克羊（肉最肥美的），熏马肉长大的
           老婆子是山那边娶来的
           她的脸红红的，红红的，红红的
           歪歪歪歪，歪巴吆，歪巴吆，歪巴吆！
           那调子也确实是美。
           他哼唱着，驱赶一只肥大的羊，把牠往崖边上围堵。那羊站在一块石板上，不动了。铃看见他的主人，朝山下的毡房张望，他看到了什么信号，像是一根杆子竖起了。他搓搓手，鬼笑了一声。铃看到他的主人眼睛里有了一种奇怪，恐慌，且胆怯的光。
         他一脚把那羊从悬崖蹬了下去：
         “滚沟喽！羊———滚沟喽———！”
          几个人从毡房跑了出来，有家人，还有社教干部，此时正是喝奶茶时间。他们拿了刀，直往山沟奔去。他们在山角下宰杀了那只羊，肉在晚上吃了，煮了一大祸，还有一些头儿，当官的，讲话的，都来了。有个干部还唱起歌，拍打手，大家也欢乐地拍手，足蹈，并说这事经常发生，像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一样，并批评了主人一番，说阶级觉悟不高，警惕性不高，以后要引起注意。主人一个劲地点头，像一种啄食的鸟。
         铃忧伤，后悔，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也责怪自己，攀爬得太高了，很是自愧地。

                                 （八）

        四月以后，冰雪融化，草原一片墨绿，一派繁忙景象。产羔期来临，哭叫声，欢笑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铃四处走动，游荡，更像是巡视。他慢悠悠地，东瞧瞧，西望望，很是自在。毡房都认识他，叫他‘驹馿’，有时还加个‘老’字。他不知道那意思，可也惬意的不得了。有时他也被赶开，让走远点，说正生呢，没你的事。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两眼。
         “去，那边玩去！走远点！”“骚鬼，老骚鬼！你没看我们在干嘛儿吗？”
           铃也知道了欣赏自己，常常到小溪边，小湖旁，借故喝两口水，照照自己，看看有多美。那铃也常常在镜水里显露出来，像他腋下那硕大的睾丸，摇摆，叮叮当当。他很珍惜脖子上这东西，习惯了那声音。铃常常以它为步伐起点。他也懂了，那似乎是某种权利的象征。而他更爱草原，这月光映照的千年岁月，乌孙，神话，传说，被历史淹没的王子，女人，不朽的，古董般的老人，巴依的银碗，牧主的铜炉，歌与走马，鹰的羽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游牧在这里。
        铃深深爱着这片土地。
        是啊，有谁能逃脱这诱惑，这永恒的人间乐园啊！
        一朵一朵蘑菇状游离的白云，雪山，松柏，黄花，草鼠，鹰。毡房和毡房相望，炊烟和炊烟呼应，随便进哪一顶，吃肉，喝奶茶，寒暄，然后骑马飞奔而去。
       吃肉是草原最一般的娱乐。没有肉吃的草原不叫草原！
       铃眺望远方，远方，很远的远方，还是草原哦。

                                 （九）

        九月以后，草原涌动，风一股一股，刮过毡房，刮过牧人，刮过那焦灼，无奈，牧人们茫然的脸。
        头羊依然履行职责，往城里送兄妹，他听到了更多的惨叫，看到了更多的血，染红的池子。
        他感觉自己撑不住了，要跌倒，垮掉的样子。也常常卧在平坦处，喘息，默想，哀叹，看兄妹们大口大口吃草，喝水，撒欢。铃常常把他们和刀，血，呻吟，血肉相联系起来。这样的时候，贝贝西，这可怜、美丽的女孩，她过来揪揪他的胡子，拍拍他的额头。她那摊开的红裙像一朵盛开在草原的荷花，一朵出水芙蓉：
      “你有忧愁？”
      “哪里？也没什么，没有，”铃说。
      “能帮你吗？”
      “唔，恐怕帮不了，”
      “那是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事，”
      “啊，是这样，”
       铃的眼里旋着泪花。
       他感觉自己苍老了许多，没有几天日子了。

                               （十）

       一天，草原来了一男一女，男的矮个，嘴里叼着烟，说话时也叼着，脖子上挂了金链子。女的则是穿花花绿绿，古里古怪的那种。他们来草原收古怪东西，鼻烟壶，银子做的器皿，铜碗，古坟里挖出的那种。主人哪有这些，听都没听过，也听不大懂。不过主人说他知道山上某个地方有冰柱石。铃也知道那地方，险峻得很。那石是像水晶般一样亮亮的东西。
       “不值钱的，不值钱的，没有用，没有用的，”那男的说，“要是水晶还可以，”
        主人请他们喝奶茶，吃马肉。他们开心的不得了，给主人一张百元红票子。
         主人也开心的不得了。
         铃不喜欢那两个人。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他管那男的叫‘八’字，就是无论走路说话腿都叉开，摇头晃脑的那种。八字，也是南方人对某种低俗人的称呼的那种。
         “哇，哇哇！”男的叫了起来，“这山羊是你的？”
         “是，”
         “铃卖不卖？羊身上的那个？”
         “喔，不知道，没想过，”
         “想想，好好想想！我买呢，”
         “多少钱给？”
         “你说？”
         “你说？”
         “你说啥！”
         “你说啥！”
          “一句话！”
          “一句话！”
         主人没有说，他确实把不准，怕上当了。
         那家伙也没说，怕出高了，弄不到手，搞砸了。
         “羊一起海麦斯（全部）买，多少钱？”
         “羊一起海麦斯？”
         “嗯，”
         “你说？”
         贝贝西朝主人，她的父亲背上狠狠砸了一拳，又砸了一拳。
       “你说你说啥！”
         “你说你说啥！”
          “一句话！”
          “一句话！
          贝贝西用手捂住了他父亲的嘴，用力捂着。
         “我们下次还来，下次说，你好好考虑！”
         “好，你……好好……考……虑！”
          主人从贝贝西的手指缝里憋出了那几个字，那半句话。
          铃站在门口望，他没听太懂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两个男女一对大摇大摆地走了。

                                 （十一）

         沿着土梁的斜坡蹬上公路，头羊在桥面前停了步。他在张望，向很远，桥的一面，城的方向。他在思量，此时是否是走过桥面去的最好时机。
         桥是那样的，用木板拼起来，有裂缝的，踢踏上去有清脆声响的，可以说能透过缝隙看见脚下流水的，明晃晃浪花的。桥，年代久远啦，通马车，驴车，也通人。若人，那是要扶着边上栏杆的。每次都觉得桥要腐朽了，塌了，斜挎了，可也就又过了几十年。
         头羊审视了很久。他每每是处于这样的习惯了。他要观察，权衡，有无风险，迎面会否而来有搅乱她的步伐，节奏，阵势，和她那脖颈上硕大铜铃，浩荡的玲的声响的乱。这一切都很重要。他还要聆听主人的号令，琢磨那‘嗨！嘿！噢！嗷！喔！喔’的意思。他懂，且以脖颈上的铃的响动作为回应。那样油光发亮的铃，黄铜的，厚重的，有几个小坑点儿的，像一朵喇叭花的，也是上百年了吧。
         记得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授下来的。
         还有他的两只高昂着的角，一节一节，竹子般的，黄里透黑，透红的。那角也是油亮，根部粗壮，结实，扎在脑袋里，顶端尖的像针，并向后弯曲的。
      也是和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有关的吧。
      只有这样的角才配得上这样的铃。
      头羊高昂头颅，向前迈着步伐。
      十月的夕阳，艳红，像一具火轮，漂浮在坦坦的河面，遥远处，河消失的地方。
      远处，晚霞里，落日隐去的地方，有鸟雀飞舞，喔，她们飞啊，飞啊，飞舞在黄昏里。
      头羊转过身，向河，河的下游眺望去。
      啊，那是他深爱过的河，梦中的河，无数次歌颂过的河啊：
     “你从高原来，含着淡淡的奶香，牧人的喜悦，长眠者的遗言，那曾经的爱情的痛苦，忧伤。你将归向大海。你我是两种生命啊，也罢，你带上我，带上我，让我摆脱这人世的苦难，心的煎熬，无奈地挣扎，血的流淌。我愿随你而去，向远方，向那梦中的湖泊，天堂，地狱，或否，无论哪里，带上我啊！”
        铃感觉自己生长出了一幅翅膀，四蹄喷火，腾空而起，飞向空中，雷鸣般地。后面像是轰隆隆而来的的兄妹们。他们奔跑着，呐喊着，像起义的大军，排山倒海般地。
        铃听到了主人的吆喝声，训斥声，皮鞭声：
       “啪！啪！啪！”
        她颤栗了一下。
        主人，主子，我的恩人呀，

                       （尾声）

          一年以后，有人在古玩市场，一间很大却光线昏黄的古董文物店正中央墙上，看到了一只山羊的头颅，骷髅。一对长长向后弯曲、黑里透着红色，有竹子般一节一节，尖儿像针一般尖锐的角。
          那角的根部有胳膊般粗壮。
          她的下颚系着一颗铜铃，金黄色的，黄亮黄亮的。
           那铃发着一种深重的，诉说着什么的光。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过去，以及所有。

       ———中篇小说   全文完。
       ———二0一五年，昭苏某蜂场。二0二0年，三十日整理，发表。
       感谢读睡诗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文字平台，特意感谢。不然，这些也许会丢失，会埋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