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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猫诗话》:致那自由的灵魂
范晔和他的猫
范晔,男,生于1977年7月,西班牙语语言文学博士,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马尔克斯授权版中文正式版《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6月第一版)的译者。还译有西语诗人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塞尔努达、阿莱克桑德雷、希梅内斯等人的诗作,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等。
诗人爱猫,是不分地域时间的。多少伟大的诗人,到了猫这儿,都多了一分低眉谦恭。在这些小小的生灵身上,诗人们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不厌其烦地赞颂猫儿的优雅、神秘、雍容,描摹它优美的体态、轻灵的步伐,捕捉这些自由灵魂的美,以至于猫科动物之友范晔断言:“世上好诗无非猫诗。不是写猫的诗,就是猫一般的诗。”
要问什么是猫一般的诗?那不妨直接来读一读这篇《猫诗话》吧。
猫 诗 话
世上好诗无非猫诗。不是写猫的诗,就是猫一般的诗。
猫诗有豪放派。史蒂文斯一言以蔽之:“巨猫必须强势地站在阳光里。”
“ 火焰似的烧红,/在深夜的莽丛”( 徐志摩译),是 布莱克的大猫。“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冯至译),是 里尔克的大猫。
猫诗有婉约派。吾友清心阁主人亦猫奴中人,为我搜罗日文猫诗并提供汉译,奇文共赏。小林一茶的猫俳句,清新可喜:
蒲公英(たんぽぽ)の天窓(あたま)はりつつ猫の恋 头顶蒲公英,猫之恋 鼻先に飯粒つけて猫の恋 鼻尖沾饭粒,猫之恋 猫の子が 手でおとす也(なり) 耳の雪 小猫仔,抬爪扫落,耳上雪
悼亡猫诗,无过于夏目漱石为《吾辈是猫》原型猫题写的墓志铭:
この下に稲妻起こる宵あらん 这里无夜间闪电
猫诗另有格物致知一派。有日本古歌谣说:
六つ丸く 五七卵に 四つ八つは 柿の核なり 九つは針 六圆,五七卵,四八柿核,九成针
大意是说:猫的瞳孔早晨六点是圆的,上午八点和下午四点是鸡蛋形的,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如柿子核,正午则细如针。此说应源自 苏轼《物类相感志》:“猫儿眼知时,有歌云:子午线,卯酉圆,寅申巳亥银杏样,辰戌丑未侧如钱。”另见清王初桐《猫乘》:“《易经存疑》:猫儿眼中黑睛,一日随十二时改变。其歌曰:子午线兮卯酉圆,寅申巳亥如枣核,辰戌丑未杏仁全。消息之理最明白,此见造化之妙处。”
猫诗有玄学派。《老虎的金黄》让全世界都知道 博尔赫斯是大猫爱好者。上帝造猫为了满足我们抚摸老虎的欲望, 波德莱尔的这句话一定让阿根廷的盲诗人心有戚戚。以抚摸猫背来抚摸历史,辨识永恒的斑纹(或交叉分岔小径)无须眼睛。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 你,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疑的手抚爱。
你在另一个时代。 你是像梦一般隔绝区域的主宰。
阳光,茉莉花香,黄绢衣服,Fleurs du Mal(恶之华),然后就是嫩手的抚摸了。 ——芥川龙之介这一篇《波斯猫》算什么派好呢?
拉蒙· 戈麦斯·德拉·塞尔纳说:猫认为月亮是一碟牛奶。他似乎太过低估猫的想象力了。猫在想什么,这一千古难题才配得上半人半猫的斯芬克斯的终极提问。古巴女诗人杜尔采·玛利亚·洛伊纳茨(Dulce María Loynaz)的小诗让我们坚信,主人公是猫版的玛丽· 雪莱,而我们都是它的弗兰肯斯坦:
这只黑猫盯着 我火红的小心脏 在它的玻璃鱼缸里……
猫诗有风雅颂。西班牙诗人翁布拉尔(Francisco Umbral)赞美一切猫,因为他们有“中华智者的东方美”。
动物都 不完美 …… 猫 只有猫 一出现就完全 且高傲: 从诞生就毫无瑕疵 独来独往并知道自己要什么。
人想成为鱼和鸟, 蛇想长翅膀, 狗是迷失的狮子, 工程师想当诗人, 苍蝇学习要成为燕子, 诗人努力模仿苍蝇, 但猫 只想作猫……
赞颂一只猫是对诗人的终极试炼。词语魔术师 聂鲁达毫不吝惜各色比喻修辞,除了“具备船身的线条”这样对他来说最高级的赞誉外,仍嫌不足:
噢无疆土的 小小帝王, 无祖国的征服者。 迷你的沙龙之虎,新婚的 苏丹来自 以爱欲为瓦的天国 ……
《猫颂》几乎不可避免地写成了一首宗教诗:
当你经过 将精巧的四足 落在地面, 嗅着, 质疑着 尘世的一切 因为一切 都是俗物 在纯洁无玷的猫足下。
论猫诗的教诲功能——可以兴,可以观。如斯神圣造物,引导我们学习谦卑的智慧:
人们自以为是猫的主人,所有者,同伴,学生或朋友…… 我不。 我不能苟同。 我不了解猫。 我知晓一切,生命及其群岛…… 但我无法破译一只猫。
好诗取神象外,无迹可寻。羚羊挂角,天马绝尘,不足以形容,应如:
雌猫晃动尾巴, 天鹅绒的雷达, 操控身后的黑夜。 (翁布拉尔)
诗贵含蓄。就像猫在被爱抚时一副无辜的样子,像翁布拉尔的猫,藏起利爪“好像女王藏起匕首。”
猫诗证史,猫实正史。诗人告诉我们,想要了解世界,最好的办法是把一只动物放出去一段时间。就像诺亚在方舟上放出鸽子,归来时带回了橄榄枝和可栖息之地的消息。于是翁布拉尔每天下午放他的猫出去,就像射出一支箭,射向确定而未知的目标。
“猫是唯一能返回的箭。它有箭的耳朵和箭的速度,但却不会留在靶心,而是带着全世界的文字回来,都写在它轻盈的背上,女沙皇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动物,东西,书本,女人,旅行能概括人类的历史,像一只射向世界的猫那样。”
猫诗有有猫之境。有猫之境,以猫观物,故物皆著猫之色彩。如翁布拉尔的《雌猫和雪》:
我的猫在看雪 她看见的是一只大白猫。 她看见的是一只雪花猫。 她看见 雪温柔的抓挠, 大猫精巧的爪子。
一只冰冷的猫, 神秘的猫 从天空的平台而来, 来自没有老鼠的房顶, 雪柔软纯洁的脚印, 带着猫的尾巴,他的千条尾巴 和这双猫的眼睛 雪观看我们的生命。 新来的猫,巨大的猫, 手脚洁白轻巧, 美丽,会融化的猫 你吓着了我的猫, 或者让她感到无聊 就像纯洁最后总让人无聊。
猫诗有无猫之境。无猫之境,即物即猫,非我非猫,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猫。西班牙诗人海梅·席勒斯(Jaime Siles)赋得《北京故宫》:
木为柱 远古漆红 仿佛时间之血 无尽旋转。
在一重重 漫长迟缓的屋檐下 只有一个囚徒, 被畏惧他的人 称之为皇帝。
我整整一生 就像这座宫殿: 其中唯一的禁地 正是我自己。
本诗完全可以献给紫禁城一品镇殿灵猫,人称武英殿小白的那位(那天去宫里看画展时见到了好几只流浪猫,其中一只神情依稀相似)。
紫禁城的猫
另有一种猫诗。比如这首《在海滩》:
在细沙上 我要盖座城堡。
等涨水的时候 送给海潮。
她会对我说:谢谢! 我就说:不客气! 她会在城堡里 留下一条鱼。
在细沙上 我要盖座城堡。
诗作者署名为迭戈·迪亚斯·耶罗(Diego Díaz Hierro)。但我们一看就知道,这分明是猫写的。
选自《诗人的迟缓》,范晔,东方出版中心,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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