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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穆旦诗选读|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受到政治迫害,调图书馆工作。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20世纪80年代之后,许多现代文学专家推其为现代诗歌第一人。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 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理智和感情》
1 劝告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复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诗 》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理想》
1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音响。
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 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 因为他在地面看见了天堂。
2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富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1976年4月 《冥想》
1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夏》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友谊》
1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而且象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2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自己》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1976年 《秋 》
1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3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沉没 》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好梦》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我”的形成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问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荣,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爱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变形
神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魔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人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魔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人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冬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4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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