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的一首新年诗与弗罗斯特、赫鲁晓夫以及其他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1961年1月20日，弗罗斯特在肯尼迪总统就职典礼上朗诵他的新诗《奉献》，副总统约翰逊用礼帽为他遮挡阳光。由于仍然无法看清诗稿上的字，他只好背诵了那首《The Gift Outright》.

决定

“布罗茨基的一首新年诗与弗罗斯特、赫鲁晓夫以及其他"

文｜Alex Estes

译｜劳夫

过去13年，每当十二月接近尾声，准备迎接新年元旦到来之时，我就想再读一读我所喜爱的一首应景诗。出版于2000年年初的《纽约书评》，收录了布罗茨基的《1965年1月1日》一诗，它已成了我每年要读的诗。有很多诗我每年都要重读，但没有哪首诗像这样吸引我。

初次读布罗茨基的新年诗的时候，我的印象是这样：它是一个流亡者写的一首新年诗。我只是把开头“国王们将会失去你的旧住址”简单地理解为一个被自己的祖国背弃的年轻人的话语。

我所知道的是，在1964年年初，时年23岁的约瑟夫·布罗茨基遭到审判，被定以“社会寄生虫”的罪名——大体上是因为，除了写作和翻译诗歌之外，他没有其他工作。他的判决结果是在阿尔汉格尔斯克（Arkhangelsk）服5年劳役，它是欧洲俄罗斯北部向北极圈边界延伸的一个地区。让人高兴的是，在众多俄罗斯文学界成员的抗议下，他刑满18个月就被释放了。但这只是事后回顾，写这首诗的时候，布罗茨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们也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捱过新年第一天的。不仅因为一群作家对他的背叛导致了他的受审，而且因儿子的罪过，他的父母也遭到惩罚，国家养老金被取消（在年事已高的情况下重新回去工作），他也不得不面对只有几度气温、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没有热水，只有一个烧木柴的炉子，更为甚的是，他不得不忍受来自一个排斥他的国家内部带来的情感、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

布罗茨基并不恨他的国家；他不想和它的政治产生任何瓜葛，这种冷漠是对苏联体制的最大威胁。那么我在读这首诗的开头时会领略到什么别的意思？

2001年12月，我很偶然地重读了这首诗，这首诗被收在布罗茨基一本名为《圣诞诗篇》的选集里。老实说，第一次读到《1965年1月1日》时，我随意地看了大概三四遍，欣赏它的思想，喜欢它的韵律和节奏，只是发现第二节有一点笨拙，并把它归咎于翻译（布罗茨基自己翻译的），于是就过去了。对于那些没能完全理解的内容我并没太在意。就这样，我完全误读了这首诗。直到我第二次读它时，它的含义才开始向我展示出来，就像布罗茨基的众多优秀诗篇一样。

对我来说，诗中代词“你”的使用常常是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有时候它是难以把握的，再糟的时候，它是多愁善感的。在布罗茨基的这首诗里，二者兼而有之。一年后我与《1965年1月1日》再次相遇，这次它作为一首圣诞诗，开篇中的“你”，有一刻变成了“耶稣”，很快又指向了“布罗茨基的”。还好，当一个人读一首诗时，有时需要以所有的经验去深入其中。于是这首诗得到了深入的理解。

这首由布罗茨基出于某些原因写下的圣诞诗令人着迷。首先，当时的共产主义苏联反对庆祝圣诞（赠送礼物的活动被挪到了1月1日，因此和新年相关）。其次，布罗茨基是犹太人。据我了解，布罗茨基的诗集《圣诞诗篇》出版后，从1962年到1995年，他几乎每年都要写一首圣诞诗。布罗茨基的这些背景所揭示的东西是很有趣的，在讨论他的生活和工作时经常会跳出来。

布罗茨基并不笃信宗教。如果有的话，他会使用“上帝”、“对上帝的信仰”，或其他词汇，作为把自己带入非理性的一种方式，就像他在《巴黎评论》里所说的，信仰将会抛弃他，并会造成一种“不安的状态”——由于这是“天启的所在”故很重要。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避开政治和宗教，即便如此，他发现自己和二者仍然纠缠不清。现在这首诗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首诗的韵律是我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在我们获得的大约200首布罗茨基的英文诗中，他又一次使用了这种韵律格式（虽然不如以前那么严格）。我问自己，为什么一个惯于押韵的诗人却很少使用aaab cccb ddde……的押韵格式？后来我渐渐明白：布罗茨基为我们写了一首圣诞颂歌。aaab的韵律格式可以追溯到中世纪，那时候它被用来写颂歌——一种世俗歌曲的形式，只是以后才成为一种神圣形式。我们要小心不要过度解读一位诗人，但布罗茨基通过一首又一首诗证明了，他是一位怎么研读都不够的诗人。他年轻时从学校辍学，成了一个狂热的自学者；他的知识涉猎很广。很有可能，他熟稔颂歌的历史。他相信形式，就像他这首诗头两行所展示的那样，这也许就是他如此青睐罗伯特洛威尔的原因。布罗茨基说：“诗人肩负的另一个责任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忠诚于形式：他欠了前辈们的债，是他们创造了诗歌语言，让他得以继承。”

一首起初读起来平淡无奇的诗，开始显示出它的多维性。再一次，我误读了一首诗，但这首诗却并没有让我失望。这一教训，好像是我在诗歌阅读和批评的过程中经常需要吸取的，可实际上，它让我再次高兴地意识到，诗歌拥有溢出内在简练形式的能力。

当再次读到它时，我注意到了诗句中的反讽意味和不协调性。我发现，我用颂歌的语调唱出：“you’ll understand this thrift: it fits / your age”，拖长“age”中“a”的发音的时候，我的狗斜眼看着我。这使我第一次感到，一首起初好像是鼓舞作者的诗，却以它的方式，变成了一首颂歌体的抗议诗。然而，还有最后一行诗需要研读。由于深知自己对感性情绪过于敏感，许多年前我便决定总是信任诗人，也就是说，当我对一行诗表达的思想或情感感到困惑不解时，我便停下来，读得更深入些。在很多情况下，有些诗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拙劣，但是还有些诗，当我迎面而上时，它们也扑向我。所以我再次读道：“you / yourself are a gift outright.”（你/你自己就是一个礼物）。再一次地：“you / yourself are a gift outright.”然后又一次：“you / yourself are a gift outright.”读了三遍，那两个词在我有头脑里像铜铃一样叮当直响：弗罗斯特！为什么之前就没想到呢？但现在我想到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这首诗一下就大放异彩。

今天我所欣赏的罗伯特·弗罗斯特不同于我童年时代的罗伯特·弗罗斯特。我对兰德尔·贾雷尔和他关于弗罗斯特的文章永远心存感激，它们为我开启了诗歌的新世界。不过对读者来说，贾雷尔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很多人是通过布罗茨基的解读发现了弗罗斯特作品的含义。贾雷尔和布罗茨基在弗罗斯特那里发现了绝少有人论及的黑暗和深度。如同布罗茨基在他的《悲伤与理智》一文中所言：

我在辩护中只能说：（a）我非常喜欢弗罗斯特，我打算把他原原本本地介绍给你们，而且（b）有些黑暗不完全是我的，而是他诗行的沉积物，是它把我的思想变得黑暗。换句话说，我是从他那儿得到的。

一些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曾说，布罗茨基的流亡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岁月（当然这并不是说这很容易），因为这种生活给了他时间去阅读和写作。在他离开前的几个月，他开始读一位美国伟人：“1964年，罗伯特·弗罗斯特对我来说是一个新发现。悲剧是对事实的肯定，他拒绝害怕，反抗现存的恐惧：我已经完成这个大陆的诗篇。”布罗茨基兴致勃勃地转向英语世界，对艾略特、奥登和弗洛斯特的作品甘之若饴。

“诗人对待前辈的态度不仅是一个普系学的问题，”布罗茨基说。“我们不选择父母：是他们选择我们，并赋予我们生命……不论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我们便是他们，如果我们想了解自己，那他们必定能够帮助我们。他们留给我们的东西越多，我们的语言便越丰富，我们的对方法的选择便越自由，我们的耳朵便越灵敏（我们的认知途径），我们借着听觉创造的世界便越接近完美。”布罗茨基把他所受的加持公诸于众，就像在《1965年1月1日》的结尾处，他将其变成了对弗罗斯特《全心的奉献》一诗的回应。

我开始明白，在布罗茨基的24行诗句中，我找到了一个代表他的整体诗歌创作的模型：在把自己的真实性倾注其间的同时，让自己和过去的所有诗歌产生紧密的连接。多有趣啊，这一切始于一首应景诗，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偶然读到它，它的结尾带出了另外一首诗，它虽不是为某种特殊原因而作，却会在美国的一个著名场合被朗诵到。

地上堆积的新雪有八英寸厚，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闪光。1961年1月份，此前因为天气恶劣，人们已经为肯尼迪总统的就职典礼是否举行争论了数日。虽然天气未见好转，但典礼还是举行了。由于气温达到零下，每个人都穿得厚厚的，大多都是一身黑色毛料衣服（肯尼迪则除外，他在就职演说期间只穿了一套西装）。

什么坏事都来了。弗罗斯特站着向新任总统点头致敬，然后走向麦克风。一个月前，肯尼迪请诗人在他的就职典礼上朗诵一首诗，起初他请求弗罗斯特为此写点新东西。诗人表示异议，新任总统便请他朗诵旧诗《全心的奉献》。弗罗斯特同意了，但是没人料到，他决定尊重肯尼迪的最初请求，创作了一首新诗——名叫《献身》——作为一个惊喜进行首次朗诵。典礼那天，他打开折好的稿纸，上面是他写的新诗，然后开始朗诵。尽管天气寒冷，但阳光明媚。阳光倾泻在稿纸上一片泛白，这让86岁高龄的弗罗斯特无法看清新写的词句。他结结巴巴，停顿下来，又重新开始，结果结巴得更厉害了。每个人都感到尴尬，于是林登·贝恩斯·约翰逊（译注：肯尼迪提名的副总统，1963年肯尼迪遇刺后，他宣誓就职成为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站起来走了过去，试图用他的大礼帽在稿纸上形成一个阴影。这并不凑效，经过一段让人不安的时间，弗罗斯特投降了。他不再读他的新诗，而是从记忆中召唤出那首旧诗，那便是最初被提议朗诵的《全心的奉献》。

布罗茨基倾心于弗罗斯特，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关心的，我们已不再拥有"，诗句中的思想与流亡诗人的想法相距并不遥远。毫无疑问，当时布罗茨基正在寻找精神力量。他在《1965年1月1日》中写道：“这是什么？悲伤？是的，也许。”有些缺乏信念的东西在我看来，就像是他对忧愁的屈从，这种忧愁只会持续到未来的数月。（在日记里，安娜阿赫玛托娃于1965年12月21日写道：“约瑟夫已根据最高法院的判决获释。这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在消息出来前的几个小时，我探望了他。他的状态很不好，就像处于自杀的边缘。”）那么布罗茨基从弗罗斯特的诗句中汲取力量也就不足为奇了——“是我们/保留着，不肯给自己生息之地。”——也就会同意，“把我们全心地……奉献给土地”便是我们的工作。但是，这两首诗以及两位诗人之间的联系并未就此结束。不管布罗茨基明不明白这一点，再没比这更讽刺的了。

时任总理的赫鲁晓夫直接负责布罗茨基的流亡，他却是弗罗斯特的超级拥趸。1962年9月，弗罗斯特受肯尼迪之请访问俄国，肯尼迪希望能和这位总理坐下来，增进“相互了解”。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待了一段时间后，弗罗斯特受邀前往加格拉与赫鲁晓夫会面，加格拉是黑海海滨的一个渡假胜地。途中弗罗斯特病了。赫鲁晓夫安排自己的医生为弗罗斯特治病，还亲临诗人的病榻看望他，二人交谈超过了一个半小时。

弗罗斯特为他们的谈话激动不已，但当返回美国时，他犯了一个极其糟糕的错误。飞机在纽约爱德怀德机场（译注：现名为迪尼迪机场）降落后，他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宣称赫鲁晓夫“不是自由主义者，而是一个恶棍，他在准备一场战斗…………他是我们的敌人，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继续说道：“赫鲁晓夫害怕我们现代自由主义者。他说我们太过自由以致于不堪一击。”对肯尼迪来说，再没有比弗罗斯特的声明更糟糕的了。前一年，由于猪湾战役的失利，总统被指责为“软弱”。现在肯尼迪惊恐不安。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仅在数天之后，俄国将会把核武器运往古巴，古巴的导弹危机也就接踵而至。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后来弗罗斯特试图作出澄清，他承认编造了关于自由主义者的说法，赫鲁晓夫并未这样说过。弗罗斯特很可能由于旅行中健康状态恶化，加上身心疲惫，当时变糊涂了。但是至少在肯尼迪看来，破坏是无法挽回的。二人再也没说过话。两个月后，弗罗斯特便于世长辞了。

当我意识到布罗茨基和弗罗斯特的关联，以及《全心的奉献》一诗的传奇故事，还有弗罗斯特朗读他那首诗和布罗茨基写下这首诗期间苏联和美国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开始体会到一种少有而又明晰的感觉，它是我在阅读诗歌中有时能体验到的：兴高采烈。

今年是我在元旦读《1965年1月1日》的第13个年头。布罗茨基的很多诗在许多方面都胜过这首诗，它不是一首完美的诗。我每年此时都要读它，是因为在接下来的365天里我都想要把一些东西谨记心间。它提醒我要谦逊，它提醒我要挖得更深，它提醒我所做为何。

我毫不掩饰对诗歌的热爱。我爱它有很多原因。我知道，在未来的一年里我将读很多诗——从我订阅的报刊杂志里，从我买的书籍里，从我的书架上取下的选集里，从我定期访问的网站上。布罗茨基的诗将会长驻我的脑海，提醒我，作为一个读者，看得更近，读得更深，思考和感受得更多，这是我的工作。谁知道今年我会遇到什么样的诗，它可能会在以后大放异彩？更重要的是，谁知道我已读到了一首诗，它将在今年大放异彩？

2013年12月20日

Alex Estes，居住于纽约的诗人和文学评论家。

附一：

1 January 1965

BY JOSEPH BRODSKY

TRANSLATED BY GEORGE L. KLINE

The Wise Men will unlearn your name.

Above your head no star will flame.

One weary sound will be the same—

the hoarse roar of the gale.

The shadows fall from your tired eyes

as your lone bedside candle dies,

for here the calendar breeds nights

till stores of candles fail.

What prompts this melancholy key?

A long familiar melody.

It sounds again. So let it be.

Let it sound from this night.

Let it sound in my hour of  death—

as gratefulness of eyes and lips

for that which sometimes makes us lift

our gaze to the far sky.

You glare in silence at the wall.

Your stocking gapes: no gifts at all.

It's clear that you are now too old

to trust in good Saint Nick;

that it's too late for miracles.

—But suddenly, lifting your eyes

to heaven's light, you realize:

your life is a sheer gift.

1965年1月1日

东方三贤士将抛弃你的名字，

你的头顶也没有星辰闪烁，

疲惫的声音一如往日——

那是大风粗粝的嘶吼。

当你孤身一人在烛火旁死亡，

阴影便垂落你厌倦的眼脸。

在这里，日历滋养着黑夜

直到用尽所有的蜡烛。

是什么触动了忧伤的键盘，

那悠长而熟悉的曲调，

它的声音又起，那就由它去吧！

由它从这个夜晚响起，

响起在我的垂死之时——

如唇中眼中充满的感激，

因为它也让我们

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

沉默中你怒视墙壁，

长袜子张开着：空空没有礼物。

显然，如今你已年岁增长，

不再信任善良的圣诞老人；

而且为时太晚，奇迹也不会发生。

——但是当你抬头

忽见到天堂的光芒，这才意识到

你的生命，是一份十足的礼物。

（昨非 译）

附二：

The Gift Outright

BY ROBERT FROST

The land was ours before we were the land’s.

She was our land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Before we were her people. She was ours

In Massachusetts, in Virginia,

But we were England’s, still colonials,

Possessing what we still were unpossessed by,

Possessed by what we now no more possessed.

Something we were withholding made us weak

Until we found out that it was ourselves

We were withholding from our land of living,

And forthwith found salvation in surrender.

Such as we were we gave ourselves outright

(The deed of gift was many deeds of war)

To the land vaguely realizing westward,

But still unstoried, artless, unenhanced,

Such as she was, such as she would become.

全心的奉献

余光中 译

土地先属于我们，我们才属于土地。

她成为我们的土地历一百余年，

我们才成为她的人民。当时

她属于我们，在马萨诸塞，在弗吉尼亚，

但我们属于英国，仍是殖民之身，

我们拥有的，我们仍漠不关心，

我们关心的，我们已不再拥有。

我们保留的一些什么使自己贫弱，

直到我们发现，原来是我们自己，

保留着，不肯给自己生息之地，

立刻，在献身之中找到了生机。

赤裸裸地，我们全心将自己奉献，

（献身的事迹是多次的战迹）

献身与斯土，斯土正浑沦拓展，向西，

但迄未经人述说，朴实无华，未加渲染。

当时她如此，且预示她仍将如是。

来自群组: 读睡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