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贡内斯：裸体颂

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Leopoldo Lugones，1874一1938)，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及历史学家。生于科尔多瓦省里奥塞科城，23岁发表诗集《金山》而成名。西班牙语美洲现代主义文学代表，无可争议的语言大师。翻译过荷马的《伊里亚特》。著有诗集《金山》、《伤感的月历》、《里奥赛科谣曲》等。其短篇小说收在《故事集》、《奇异的力量》等集子里，对他的同胞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等人的创作都有所影响。“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曾经是，现在依旧是阿根廷最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

裸体颂

文｜卢贡内斯

译｜张礼骏

     我的夜晚里，女子明艳动人！她们的玉体饱受鞭挞，我留下了年少笨拙的吻，如同黑夜中，河水为花朵的伤口止血。潘神用栎木做成的笛子，奏出他的早祷。花蛾，用玫瑰受欺凌后的花粉和斑蝥热情的汁液，在它的陶罐中，酿造罪恶的迷魂药。铜钟在昏暗中反复击响，诸神在花岗岩里转世，一时狂热的结合如此苍白，像一桩桩罪行，朵朵绽放。夜，展示着蛮野的处女之身，黑暗、一丝不挂，缀有点点星辰，好似千疮百孔，在巨大的身体上闪烁；月，从云朵的胸脯里显现，银色的茧，在树林之上，是半月，匕首般刺向胸膛的白色指甲；高塔上，星盘闪耀，一位僧侣在火焰旁，用手在铜钵里研磨神圣的蓝色铁矿。

从面纱后出现（天体的梦），面色苍白的爱人因激动的心情而颤抖，像是在抽泣，享乐的欲望如同炉里的香火，催红了她的脸。强烈的热吻迸发。浸润她秀发的露水沾湿了我年少笨拙的吻；在我胡须的雄性刚强之气下，因爱呻吟，她躺在鸢尾花上，青丝如绢，染上了蓝色的花汁，好似一朵裸体的百合，在黑夜里，因爱变得苍白。

     啊！用你洁白的牙齿啃咬，在心中啃咬，伊甸园里的禁果；你的胸脯，是我们爱的弥撒中的圣杯，给我；你的指甲，是金色的短剑，作为占有你的诅咒，给我；你带罪的泪水；深处有刺的热吻。看那些赤裸的星星；尼泊尔金钱豹身上尊贵的斑纹，刚出生时纯洁的肉体；你神圣的裸体如蛋白石灯一般发光，蚕虫在找寻你，我从它那儿夺下处女之果，它想用冰冷的牙床，带着池水的寒气，啃食你口中和舌尖的蜂巢。愿我双臂搂紧你的腰，像两团苍白无力的火舌，在一座古老的教堂里，紧紧依偎在银质圣油罐旁。在我眼皮下，愿一双眼睛守护着你梦的阴影，好似两只母狮，蹲守在一间埃及厅堂的门廊基柱上。我愿用金冠围住你的心，愿我的吻，同玫瑰一起落在你百合般的前额上，愿你预言家的前额，在祭坛烛台的光辉中闪耀，如同用神圣的麦面做成的圣饼：在我臆想的甜美复活节里，如圣饼般赤裸，显灵。

     献身吧！黑夜在她漂浮的长发中保护着我们。我将弹拨你的玉体，在这夜晚，你的身体将是我的竖琴。

*选自《群山自黄金》，[阿根廷] 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 著，张礼骏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0

《群山自黄金》译后记

文｜张礼骏

象

卢贡内斯这位阿根廷诗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等到自己成了“西语美洲文学史”这门课的老师后，在讲西班牙语美洲“现代主义文学”时，才偶遇了他。说偶遇，是因为讲西班牙语美洲的现代主义，一般会看鲁文·达里奥的作品；若是讲阿根廷文学，同时期的博尔赫斯则名气更响。但既然做了老师，那还是都得涉猎一点，免得面对学生孤陋寡闻。于是找到了他的第一部作品 Las montañas del oro（《群山自黄金》），读了其中一篇诗散文《群山》。现在还能记得当时的阅读感觉：我没见过雪山，但我能闻到冰雪的寒冷。《群山自黄金》是卢贡内斯的第一部现代主义诗歌及诗散文集，也是拉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整部作品充满了“自然的宏大”和“多变的节奏”。自然，是讲主题；节奏，是说行文和断句。西班牙语诗文在用词上不爱重复，但卢贡内斯却能巧用“顶真”。翻译的过程中，实在感觉能力有限，作品中的诗散文，只译出了散文的“味”，却难以再现诗律的“道”。《群山自黄金》分三季，前两季以大自然和古典西方意象为核心主题，运用通感等手法对自然景物以及传统诗歌主题进行再塑造。最后一季歌颂高塔，随着数字的增加，描写的塔层也逐级攀升，最终达到诗人追求的境界。季与季之间是间歇，季为诗散文，间歇为长诗。作品每一部分有自己的节奏，所有诗和散文合起来也像一首诗，“三季”和“两间歇”的整体安排展现了卢贡内斯对音乐性的追求。曾有学生问什么是“西班牙语美洲的现代主义”，我想，文学上的概念，定义了便有了边界，文字投射的世界本无边界可言，那么，不妨读一读鲁文·达里奥的《蓝》、何塞·马蒂的《黄金时代》、卢贡内斯的《群山自黄金》，这些作品给人共同的感受便是最好的定义。《群山自黄金》译完之后，我又从诗人多部作品中选译了一部分诗歌，主要是谣曲和景物诗。谣曲多抒情，景物诗多写意，这样一内一外，希望在阅读上能带来互补的充盈感。在形美上，我尝试了很多方法，甚至用了些中国古典诗词的形式，倒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卢贡内斯的有些诗文，读了之后在脑中自然就形成了一首唐诗的模样。这类诗多是写景的，卢贡内斯对意境的把握以及用诗歌语言再现的能力在西班牙语美洲现代主义文学作家中一枝独秀。 镜 心灵的原始状态好比一间全封闭的屋子，母语是开的第一扇窗。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了“世界”。这个世界是一维的，因为窗的形状和角度决定了我们的视角。这时，我们看什么都带有“偏见”，还常常固执己见，因为这第一扇窗开得如此自然，一切都在潜意识中完成。直到开始接触第二种语言，我们感受到窗户的材质，体会着窗户慢慢打开的过程。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二维的世界，展开的图景多姿多彩，感觉自己拥有了一切。不过，有人止步，有人前行，第三种语言、第四种语言……世界看起来越来越饱满，不少偏见成了正见，不少固执化作包容，但终究没有融通圆满的感觉。开再多的窗，世界显得再完整，也总觉得缺点什么，缺了那一小块世界便不是立体的。是否想过静下心，回过头？看看那间曾经完全昏暗的屋子，已经被照得通透明亮的屋子。看见自己的心灵。与自己相遇，填上这最后一块积木，三维的世界立马显现。此刻的心灵外化于“我”，升入空中，融进万物，有了物我为一的体验。语言带我们认识世界，帮助我们描述世界，而那下回眸的原动力、感受万物的媒介物，是诗。中国诗歌、古典诗歌、外国诗歌，不管怎么分，对诗的认识并无多大的差异。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音，不同的文化注重不同的形，但说到底，一首诗要有实在的意，这就是为什么翻译之后的诗歌依旧可读、可赏、可感、可知。翻译，绕着诗意塑形置音，把世界的新维度在另一种语言中再现。翻译，是穿过不同的窗户的风，连通了不同世界的气息。诗，让我们反观自己的心灵，因为诗具有令人入神和出神的魔力。描绘景色的短诗或是一首谣曲，方寸间徐徐展开的画面，聚焦了世界，也聚焦了我们的精神，这就是入神。随着诗句最后一个音落，画面定格，让人浮想联翩，便是出神。这一开一阖，神游的感觉，是醉诗。诗，让我们不断地重新认识万物。同样一棵紫藤，在不同的窗前，表现着不同的姿态和韵味。翻译，让阅读不同语言的诗歌成为可能。在阅读他国诗歌的过程中，渐渐改变“偏见”的体验就是陌生化和“去自动化”，西班牙文叫 desautomatización。固有观念与新的视角碰撞，固有观念被打破，新的观念建立，再碰撞，再打破，再建立。诗，让我们认识了另一扇窗前看风景的人。有时，读完一首诗，会产生一种认同感，若是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就会有“认识”那位诗人的冲动。大家在各自窗前赏景，翻译像信鸽，有一日告诉你，有人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一样，而且他用诗记录，诗就在信上。两年前读了《群山自黄金》，这种美，不该独自享受，现在就把这股清风吹向你们的窗户。

像

一切景皆心境。

——波德莱尔

卢贡内斯的希腊研究是我们的时代、语言及西班牙语世界中最好的。

——路易斯·塞加拉

诗是神秘的现实，有赖音乐，渴望祈祷。

——布雷蒙

丑即美。

——维克多·雨果

无韵之文，在我们的语言里，即是散文。

——卢贡内斯

有人将水搅浑以显深度。

——尼采

卢贡内斯作品中有雨果和佩德罗·博尼法西奥的影子，在 20 世纪上半叶是一位极有影响力的作家。美洲的文学依然不断从这位伟大作家作品中吸收养分。对于许多作家来说，写得好就意味者以卢贡内斯的方式写作。从1918年起的“极端主义文学”到现在，他的影响在不断加强、变化。他的影响力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不用读他的作品也已经成为他的徒弟了。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曾经是，现在依旧是阿根廷最伟大的作家。

——博尔赫斯